春小喜

从不知何时起，他就这样一直在丛林里走着。仿佛走了很久，又好像只走了几步。身后的树木与身前的是一样的，翠绿而祥和，沉稳安静又自顾自地活着。他有一种感觉，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，很快就要走出去了。

站在森林边缘，他看见了山坡上的小镇。沿着山坡层层建起的小镇往下是一片沙滩，海边停了几艘木船，碧蓝的海与天空在远处稳稳地接成一条线，遥远的海上有个小小的灯塔。

小镇边缘，只离他百步远的木栏栅上，一个少年靠着栏栅，微笑着向他挥手。

是他。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看见他了。

 

“这里是死后的世界？”叶修走下山坡，一边扬声问苏沐秋。

“这里是你的精神世界。”苏沐秋也扬声回答道。

叶修惊奇地四下望了望：“竟然是这个样子。”

“你本来以为会是什么样？”苏沐秋笑。

“……没想过。”叶修缓缓走到苏沐秋面前。“不过没想到你会在这里。就你一个？”

叶修比划了一下整个小镇。苏沐秋笑笑，说：“我不是真的我，真的我应该已经在天上，或者投胎了吧。”

“你是个精神投影？”

苏沐秋点点头。

“十年来都一直在这里？”

他又点头。

“一个人生活在我的脑袋里，不无聊？”

“不会。”

一阵沉默。

“我该早点进来看你。”叶修低声叹息。

“要让你受到程度能进来这里的伤可不容易。”苏沐秋拉过他的手往小镇里走去，“我也不舍得。走，我带你去看看吧。”

 

“你差点就死了。”苏沐秋说，语气里带着责怪。

“差点就死了，不就是没死。”叶修轻松地说。

“差点就要困在这里——”苏沐秋比了一下这个空无一人的精神世界，“出不去了。”

“这儿不是有你在嘛。”叶修满不在乎。

“笨蛋啊你！”苏沐秋恨铁不成钢地戳叶修的脑袋。

小镇上的屋子是五颜六色的，微草的绿、蓝雨的蓝、嘉世的红、霸图的黑、轮回的白，甚至连百花那种各种颜色混在一起乱七八糟的花色都有。他们闲步走过街道， 来到沙滩。幼细的白沙带着阳光的温暖与海水的清凉包拢住叶修的脚趾，叶修眯起了眼，望着辽阔的海。

“那个，”苏沐秋指了指天上的太阳，“是你。”

“我活着，所以这个世界还有太阳。”叶修点点头，又突然问道：“这里有日夜吗？”

“有的。”

“太阳是我，什么是你？”

“这片大地也是你。”苏沐秋指指身后，又指指眼前的海，“这片海洋是我。”

叶修点点头，若有所思。

“这里本来一片荒凉。”苏沐秋微笑着说，“后来我来了，所以有了海。”

“那么那些……？”

“即使有大地与海，这个世界也只是一片茫茫而已。”苏沐秋继续说道，“十年时间里，它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。”

“你的精神投影为什么会在我的精神世界里生活了十年？”

“很神奇对吧。”苏沐秋笑笑，“你刚才问过的。在这里的，不止我一个。”

叶修不明白。

“海上的灯塔，是苏沐橙。海上的波浪，是江波涛。海里大量的鱼群，是喻文州。这片沙滩，是周泽楷。”苏沐秋示意叶修转过身去看，“这座小山，是韩文清。那片森林，是王杰希。那几座漆成黄色的风车，是黄少天。小镇旁那片漂亮的花原，你应该猜得到的，是张佳乐。小山的另一边有另一座雪山，那是吴雪峰。”

叶修默默许久，沉浸在一片震撼中。

“还有许多许多人，许多许多事。”苏沐秋把叶修拉近小镇里，一边指给他看：“那个凉伞看到吗？那是千机伞。那个小酒吧看到吗？那是魏琛。那个别扭的鬼屋看到吗？那是莫凡。那个小小的医馆看到吗？那是安文逸。那根旗杆看到吗？那是却邪。”

叶修手挡着阳光眯着眼看了看旗杆顶端。“是荣耀国旗。”

“战争打赢了吗？”苏沐秋问。

“大概是赢了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？你一受伤就进来这里了。”

“若我受了这样的伤荣耀还输了的话，那我现在很可能已经死在敌军手上了。天上的太阳既然没有掉下来，就代表我没死。我没死，战争就大概是赢了。”

苏沐秋轻叹一声。

“不知道你在这里能不能看到，沐橙一切都好。”叶修说。

“我相信。”苏沐秋点点头。“战争打完了，你还活着，沐橙也还活着。真是太好了。”

“你是放心不下，才留在这里的吗？”

“我相信你，所以我已经走了。你看到的我，只是一个守护你的投影而已。”

两人默默。

半晌，叶修道：“这个世界很美。”

“是的。”苏沐秋笑笑，“你活得这么精彩，所以我生活在这么美的一个世界里。”

街角处似乎传来什么骚动。一只只的动物转过转角走了过来，西伯利亚虎、白虎、雪豹、花豹、猎豹、北极狐、大耳狐、圆滚滚的兔狲……

叶修惊喜地蹲下，一只只地抱过它们。

“它们怎么在这儿？”叶修问。

“它们一直在这儿。”苏沐秋道，神情古怪地对叶修挑眉。

叶修缓缓眨眼，然后恍然大悟似地一脸震惊，又想起来什么，转过头咳了两声。

“难得有你脸皮不够厚的时候。”苏沐秋轻哼一声，指了指前方，“哪。”

一只白狮与一只黑狮站在街转角处，凝望着这边。

叶修凝视着黑狮，过了一会后，轻轻呼出一口气。

“十年了。”

“十年了。”苏沐秋点头。

“我老了十岁，你却还是个少年。”

“你长大了。”苏沐秋笑了，笑得很欣慰。“这里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一片荒凉，你的世界花繁叶茂，生机勃勃，我也是时候该走了。”

叶修微微点点头，指着黑狮子问：“秋木苏会留下吗？”

“它会一直在这里。”苏沐秋道。

“那么，陪我再看一会儿海吧。”叶修说。

 

太阳缓缓地西斜下沉，直至天边出现红艳的霓霞。红日映在波光粼粼的海上，把海水染成温暖的紫色。两人站在海滩上，让傍晚微温的海水打在他们的脚踝上，默默无语望着落日。叶修闭上眼，太阳最后的余温在他眼皮上留下一抹暗红和温暖。

 “谢谢你的这片海，很美，我很喜欢。” 叶修轻声道。

“谢谢你为我又多活了十年。”

“谢谢你十年的守护。”

“谢谢你。”他喃喃道。“谢谢你。”

身边没有回应，只有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。

眼皮上没有了暗红的颜色与温度，太阳已经落下了。原本站在身边的人不见了，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。

叶修睁开眼睛。

天地一片清明，一轮明亮的满月在天边升起，华光熠熠，把银色的光洒满了整个小镇与大海，撒在叶修的眼睛上，反射出宝石的色彩。叶修抬头凝视了它许久，然后笑了。

你爱我，帮我，守护我，化成星光、月亮与大海，虽不在却无所不在，虽死去却像不曾死去。

“这个也是你。”

你不再活在我的世界里。

却一直活在我心里。

我将继续精彩地活下去，连你的份一起。